屁味环流2.0

这个人半夜三点起床拉屎!

劳拉

二.莱莉(下)


对布洛德太太这样的人,多说什么是无用的。他只好想点别的法子。好在周末到来,他有两天可用来思考。到镇上去采购时,他便边想着该怎么办。


从他们家到五金店和杂货店去,要经过一个小小的教堂、一片空地以及二者之间的一个岔路口。到教堂去的人大致分为五种:成群结队的妇女们、独身一人且深色恭顺的人、抿唇盘发的淑女、穿着整齐的男人、神色威严傲慢的牧师。从教堂出来后,第一种往往成群结队地到附近的岔路口去坐会儿,聊聊天。第三种人有时候会加入她们。加入她们的某个小姐,总是抿着唇,将手叠在一起,注视着她们微笑。于是另外的小姐太太们,也学着这种做派。她们下意识地将背挺直,抿紧双唇,谈论着上帝呀福音呀,还有各家各户不幸的事。她们总要谈一谈这些悲剧,褒贬一番,然后齐齐叹气。阿门!在那位富有的外地人小姐走后,她们仍会保持着那种姿势,评说评说她,“玛格丽特各处都蛮好,可惜真有点傲慢。”之后她们就谈别的,比如自己曾得到的启示呀,福音呀,某一个亲戚遇到魔鬼的经历呀,水费呀,煤气公司呀,前年半夜里游荡的那个疯老头呀,佩拉家不回家的那个女儿呀。自然,她们也总要聊到她们的孩子,并为之叹气,或虚情恭谦,或真心哀叹。可是再叹气,聊孩子也总比聊男人,尤其是她们的丈夫要好。从她们身边走过后,到那个空地上时,便总见到一群人围到一块,打牌扔骰子,喝酒划拳,咕哝咕哝地大骂吐痰,或围在一旁看。他们当中有外地来的小伙子,急于确立自己身份,往往气势汹汹地玩牌;有立在一旁看的大个肚子;有醉醺醺的长胡子,用一双黄色的眼睛怒视着牌桌,不断摔出牌来,同时又不断大声咒骂;有三五成群的小伙子,把帽舌转到后脑勺去,时刻吹着口哨。他们往往也是她们的话题之一,可他们不甚在意。安迷修知道他们是怎样一种模样。他们的一切活力、一切热闹、一切热汗、一切炯炯欲眦的目、一切唾沫横飞、一切大笑、一切滚着痰而迸的吆喝斥骂,全在这一个牌桌上。在这三平方米的汗臭哄哄中。生活即是这一桌纸牌、痰液、汗痕、酒渍和喷上去的鼻屎,即是他们或捏或捻、或缠在指上、或夹在帽里的钞票。即是他们满口将发的声、他们透背的汗、满头冲冠的发、瞠的目结的舌、那一身燥而哑然的动,或迸或收,或止或发。他们从骰子上赢来钞票,又用钞票来玩骰子。除此以外的大部分时间,他们都在漫无终日地工作、行走、喝酒、逃避或者和他们的妻子打架。偶尔,他们也抬一抬厚眼皮,望一望太阳,凝视一下过去某个让他们愤怒终不忘的真相、某种旧梦、某个已如无味口香糖的瞬间。某种永恒的失落感。遥望一轮亘古的不息,也凝视与之间的一线距离。


只有那些男孩,那些还年轻的、三两成群的男孩,他们还多着一种东西:口哨。他们走路时、买东西时、打牌时,或仅仅站着时,皆不空闲着嘴,永吹着口哨。好似口哨是他们的血流,脉搏着,淌去,淌开在他们反戴的帽檐下,在他们漫无目的的步子中。在一道结板的泥路上,黄的日影中,口哨微扬,由那漫漫的微黄浸去。


他骑车路过时,他们便吹着口哨。玩牌的人中,只他们会将头转过来,看一眼身后什么路过。他们于是就一同转过了头来,见到安迷修,调侃地吹了些口哨,喊他“好运!”


好运什么?他不太确定,但还是朝他们笑一笑。


过一会他便骑到了岔路口。诸位太太正坐成一圈,傍着一棵半大的树,聊着她们似无休止的天。他隔了一段路时,便隐隐听见她们在聊天。或聚或散的字词,稀稀地拼出几句话来。


“……可布洛德还不是那样?她不是总还说起那个教师……”


“在追她吧?”


“……他好像还年轻得多吧?况且还是个教师……”


“布洛德不是说是她女儿的事吗?那个老师搞得大家都要知道了。”


“莱莉怎么了?”


“说是被几个混小子碰了。”


她们叹了口气。隐隐传来“阿门”的声音。


“那女孩子也是,总是傻傻的。”


“这事真脏。”


“她要是会反抗就不至于这样。这姑娘总也有什么原因。”


“天啊,她还只是个孩子。”


“是。可那几个混小子也才跟她一样大……”


“也许她反抗了吗?”


“谁知道呢。”


“……阿门。我们不要再说这些脏事。”


他调转了车头,从小道上过去了。




“为什么?”雷狮问。


“什么?”


“为什么要绕道?”雷狮道,“她们当着你面碎嘴呢。”


安迷修把洗好的碗放到了架子上。


“你是没法让她们停止的。”他斟酌道,“她们只能聊这些了。她们嚼舌根,一大原因是她们自己的枯竭。只有依靠这样评说传言,她们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,感觉到自己拥有美德,可以公正地评点一切。只有这样,她们才有价值意识,才能摆脱自己生活中的空白和不幸……这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,雷狮。它还会继续加固她们那种感觉,那种坐拥高尚、评点一切的,自我满足的力量感。它会发展她们刻薄的那一面,把她们过量的自我贬损,也转移到别人身上。这不是说她们是可恨的。她们其实挺可怜的。但她们不是无辜的。不如说,正因如此,她们的行为才那么可怕。这种七嘴八舌甚至不需要发自一个真正恶毒的灵魂,也不必动用烧杀劫掠的行径,却可以毁掉一个人。”


“可是她们却已经习惯了这样,习惯了依赖那种力量感。如果我那时候不绕道,就等于戳破了她们。说别人闲话毕竟不是一件好事,大家心中都有数的。一旦戳破,我不知道她们能否承受自己犯错这个事实。如果不能,那么最受伤的并不是她们,而是莱莉。”


“她们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,可能会用更严厉、更苛刻的态度去评说传言。也就是用更强的力度,去拷问莱莉的道德表现。”安迷修叹了口气。“可莱莉是受害者。她本来就不应该被那样对待,更何况她什么都没做错……你明白我意思吗?我很担心莱莉。她还很小。”


雷狮捏着那个关了的mp3,沉默了一会。


“就算你避免了刺激她们,”他道,“谣言就不会越传越起劲吗?”


“她们讲这些东西,本来也就没有实质性的目的。”安迷修道,“当然很快也就没劲了。单这么一个东西,说不了那么久,过几天也就换新闻了。何况她们有的还有城里亲戚呢。城里新闻,大家最爱听了的。”


雷狮进了门来,走到厨房中,同正腌肉片的安迷修对视。他方才说那句“城里新闻”时,语气竟带着种开玩笑的包容意味,又隐伏着一种痛心,几乎称得上是一种爱。这会雷狮进来,并不说话,只盯着安迷修面上。他便问道,“怎么了吗?”


“没怎么。”雷狮道。


“要是不乘凉了,你就把纱门关上吧,木门不用关。”安迷修边说,边用手腕抹去颈上的一点汗。一星点腌肉的酱汁,蹭到了上面。


雷狮照他说的去将那扇门关上。在他拉上纱门之前,他瞥到两束光。强烈,突兀,惨白。裸露的白,如横尸身,不同于白天微黄的日影,亦不同于小伙子们口哨中跃溅的明黄色。那是一辆车的两个车灯。一劈,一照,直将他打成同一种惨白。如发现,亦如瞄准,两个巨大的圆,依次从他身上滑过。雷狮从来没见过有人在村里开轿车。他将手臂抬起来,遮住自己的眼,挡住强光。车灯在他身,如油亦如刺。他感觉自己的衣服一下被强光融了开。手脚面庞、四肢胴体,裸成同一色惨白。好似剥衣见体。直到车开走,他的肉上仍有那种曝光的触感。如刺茬裹身,遍体,粗糙,猛烈而突如其来,好似扎入了皮肉。又油滑,冰凉,如蛇似水,如一只手轻拨,无处不在。他站了一会,由夜色四合来,那点茬才终于从肉中拔去,余下如铁夜色的干燥同厚实。


“雷狮?”安迷修听他没动静,喊了一句。


“没什么。”他边应,边退回了屋子。将纱门拉上了,又将三个插销全都落好。“刚刚有辆车开过去。村里什么时候搬来了有车的?”


“有车的?我还没听说过。”安迷修边洗手边道,“一般这种地方也用不上车吧。估计是越野之类的,刚刚好路过。”


“倒也是。”雷狮到沙发上拿了件大衣披上。“这种车一般到了国道那边才开始有几辆吧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明天是周一,你打算怎么办?”


“嗯?”安迷修稍稍一怔,又道,“我打算拜托其他女老师试试,或者再劝劝布洛德太太吧……她要是肯来学校接莱莉,应该也行。”


雷狮没再接话。他从地上捡起本《青春咖啡馆》,躺到沙发上去了。




他第二天在教室里见到莱莉时,她仍旧坐在她的那个位置,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。她正抱着个摩托车头盔坐着,用她那种茫然,注视着桌上摊开的书。安迷修到时,教室里还只有莱莉一个人。微的晨光拢作一束,罩到她的卷发、厚唇、棕色眼睛同瘦长的脖子上。莱莉乱发蓬蓬,两臂垂下,到光同粉尘下,好似一株枯瘦的蒲公英。


“早上好,莱莉。”他道。


她被吓了一跳,惶急地点点头,又把头低下去看书。看了那么两三页以后,又迅速地抬起眼来,瞄了安迷修一眼。不多时,其余孩子也来了,她便不再看安迷修,只低着头看书。那束晨光消失了。莱莉动了动小腿。她感觉到袜子上的金属扣松了,此刻正要在她的腿上往下滑。今天早上来学校之前,她其实将它绑得蛮紧的。可能是晨光消失的缘故,它的魔法也消失了。自从晨光消失了以后,围绕她的就变成了同班同学的气味、声响与目光。汗味、香草精味、冰激凌味、鞋油味、纸袋味、护肤乳味、头垢味,然后是谈笑声、男生故作的高声、浮夸的笑声、粗野的字眼、兴奋的叫声、金发女孩清亮的笑声、褐色皮肤的鹿眼女孩吻般的嗓音,和宝琳佩姬沙沙作响的窃窃私语。扑扑簌簌,攒动不止,又如一团停滞粘稠的阳光,挤得她呼吸困难。她感觉到他们在打量她,好似在一堵墙后看着她。又好似他们的目光、他们的眼睛,都贴在她的腿上,在安全裤和松掉的金属扣之间,那一段肌肤上。他们的眼睛,褐色的眼睛、蓝色的眼睛、黄色的眼睛、黑色的眼睛。太阳光从窗外照进来,渐渐强烈,教室里闷热了起来。她感觉太阳光像一口凝滞的痰,堵在她口鼻间。莱莉闭上眼,竭力想让那道晨光回来。


她想象着那道晨光的归来,回忆着今天早上的场景。晨光拢在她身,如恩宠独予,如一种轻柔的触碰聚来,如一个魔法。如一个神迹闪现,加持她身。那种触感,如丝如水,清凉而轻盈,饱含爱意,全然不同于现在粘涩的太阳光。在那个魔法里,她静谧地坐着,变得美丽,变成独一枝含苞的百合。而安迷修走进来,看见她,唤她的名字,对她说早上好。她稍稍动了动小腿,那个金属扣好似松得不那么厉害了。她感觉好多了。


莱莉睁开眼,发现大家仍在聊天,只是声音小多了。没有人在看她。这让她舒服了很多,却也有些微微失落。过了一会,安迷修走到了黑板前,喊了一声上课。莱莉这才发现摩托车头盔还在她腿上。她慌忙将它移到一旁,站起来说“老师好”。


接下来的一整天,她都竭力让那束晨光留在她身上。由那个魔法浸入她发肤身体中去。她看着黑板发呆,不厌其烦地想象自己貌美、强大、轻盈,如雪中花,似冰上芒。下课时,她则翻着她的那本爱情小说,在座位上想象着小说里的某一种浓情蜜意。在她的想象里,在小说中,它如鬼魅,亦如天启。无声无息,无形无影,却迅猛强烈,来得猝不及防,有庞大可怖的穿透力。它必须完美,需包含有一种病态的忠诚,需以浪漫为核心,虎般破窗而入,又柔情万分,细嗅蔷薇。今晨它便如这般到来。携同晨光潜入,悄无声息。破窗而来,推开涟漪。而后她的老师便出现,一转便倏然现身,同样悄然,唤她姓名,道她晨安。


那天放学时,莱莉特意等到了最后一个才走。她知道安迷修往往会等所有孩子安全离校了才走。尽管如此,她还是隔几分钟便看一眼操场,生怕他走了。所幸那天没出什么意外,他照例等完了每个孩子离校。到只剩她时,莱莉跳起来,走向安迷修。走到一半时,她便犹豫起来。她该不该送一个头盔?还是别的什么更浪漫的礼物?但她最终还是送出去了。


下次送张干花明信片好了。反正妈妈用来给朋友们写信也写不完。她用手指绞着裙子想,同时为偷拿妈妈的明信片这个想法暗感兴奋,又暗感恐惧羞惭。


安迷修接过那个头盔。“谢谢,”他道,“有人来接你吗,莱莉?”


她点了点头。“马丽娜夫人。”


“好,再见。”


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莱莉。




“她辍学了?”


问这话时,雷狮正横在地上,手里举着本精装的艾米莉.狄金森,却不打开看。他用手摸着蓝色的布纹纸封面,想弄明白它的质感,又将它拿近了一点,看光如何摹明了它的纹路。安迷修边将饭端到桌上,边应他道,“应该是……没再见过她了。”


他走过去,边捡起雷狮旁边乱了一地的书,边道,“这都有两周没见到了……你这书得收拾好。”


“哦。”雷狮坐了起来,“马上就放暑假了吧?”


“是啊。”


他往饭桌走了过去,用一个木勺,挖了一大口安迷修焗的土豆泥,开始吃。厨房里烧的水渐开,咕噜作响,愈来愈急,愈来愈高,由一个顺的音阶转入高潮。雷狮就在这节奏中,扬勺舞叉,全无一个规矩的刀叉行法,一挖,一转,一压,一提,抑扬顿挫,自如了一种节奏。焗土豆泥、玉米奶油汤、柠檬煎肉片。他的鼻翼沁了些汗,腾腾着些微的热气,面上沾了层油光。两只眼,一转,一潋,熠熠着,一如平常。吃到一半时,他转过头来叫安迷修,用含糊着肉沫同土豆的声音,鼓鼓囊囊地问他怎么还不来吃饭。


安迷修还蹲在地上收拾,听他叫,转过头去,不禁一愣。他张了张口,最终朝雷狮笑笑,说来了。


“还不来我就吃完了啊。”雷狮边说,边用手背抹去颈上的汗,又用中指揩去鼻头上的汗。“热死了。”他将手在衣服下摆处蹭干,又拭去额上的汗,把刘海一捋,粘到头发上去。闲着的那只手又捉住一块肉,送到嘴里。忙着消暑那只手,则扯着衣领,扑扑扇动。他的白T恤一下涨满了,好似一苞冲开的白花。


屋外响起了隆隆的声。他们一转头,发现又是上回那辆车。鬼魅般驶来,两个车灯一照,好似鬼眼。它不知为了什么驶到这里来,为了什么气喘吁吁地赶到一栋偏僻的小屋旁,又气喘吁吁地驶去。车灯照过来,又转而离去,好似一眼探查。


雷狮往屋外看了一眼。“是不是上次那辆?”


“也许是吧。”


“去哪要经过这里?”雷狮皱起眉头。


“不清楚。可能是想看看周边吧。”安迷修给他夹了一块肉。“没事的。明天我就放暑假了。”


“嗯。”


他们在沉默中将饭吃完了。雷狮到地上拣了本书来,往桌上一立,两条腿盘起来,便开始看。余光中,他瞥到安迷修从包里翻出本电话册,开始翻翻找找。


“你在找什么?”雷狮问。


“布洛德太太的电话。我想找个时间问一下莱莉的近况。希望离开学校对她会好一点。”安迷修边找边道,“还有杂货铺那边的电话。我想让他们给送点洗衣液来,还有水果和牛奶。”


雷狮嗯了一声,将书又翻过了一页。


“莱莉她……不太对劲。”安迷修接着道,“我上次在学校看见她捧着一本爱情小说,看了一整天,或者是盯着它发呆。后来下课又给我送了东西。在她这个年纪,幻想爱情本来是一种很正常的事情。可是她如果被骚扰过后,开始幻想爱情,这就很危险了……”


“我知道你意思。”雷狮把书放下了,“她以为她爱上你了。”


“由于她的经历,产生一种病态的,对爱情,或者是对性的好奇和尝试适应。同时,由于她的被疏忽,被不尊重,她需要得到一种强烈的自我认同感,一种强烈的被爱感。所以她大概率同时产生两种毁灭性的幻想,一是自己美丽的外貌,二是浪漫的爱情,而这两者又常常是被挂钩的。那么她也就需要这二者包在一起,至少需要幻想这两者包在一个更具实感的事物上。”他讲道,“恰恰这时候你出场了,表现出对她的关心,对她的尊重和关注。且无另一个人如此关心她。于是幻想落在了你身上 她最终以为自己爱上你了。”


“可她不是。她爱上的是她的幻想,或者说,她并没有爱上什么,她只是需要去爱上什么来牵动、维持她的幻想。唯独如此,她才能将注意力从自己的痛苦上移开,继续对它视而不见。”


安迷修目瞪口呆。


“但那是个幻想。”雷狮继续道,“只有浪漫的爱情才有那种力量,因为它足够浮夸,足够不现实,又足够极端,将浪漫视为最终目标。只有它才有如此强大的、脱离现实的力量。也就是说,当它作为一个幻想终于破灭时,那种毁灭性的力量,和当初的创造力相当,甚至更强大。”


“你从书上看到的?”安迷修问。


“不完全吧。”


安迷修叹了口气。


“你太聪明了……我以前认识的小孩里还没有过这么聪明的人。”他道,“不过我好像没见到她幻想美丽外貌的迹象。只看到她看爱情小说。”


“要是有,那也是她脑子内部的迹象。你怎么看得见。”雷狮道,又将书立了起来,“而且照理来说,她应该是会的。”


“理论上确实没错,你很敏锐。”安迷修把那本电话薄放了下来,两手枕在上面,上身微倾,向着雷狮道。“但我觉得还是讲求事实更好些。这不单是严谨不严谨的问题……这不是个学术问题。”


“这是一个现实中的悲剧,一个活生生的人,处在一个活生生的真实困境中。你能有那么理性的思考是件很好的事情,但我希望你能更感性地去同情她、悲悯她。”安迷修道,“你不这么做其实也没什么,你没做错什么。只是我还是希望你能……。因为去尊重和关注一个人的经历同感受,一般总不是什么坏事。”


“是吗。”雷狮将书一斜,同他对视。“因为你是老师?还是因为我聪明,怕用不到同情上去?”


“也许是的。”安迷修道,“我只是这么期望而已。”


雷狮将书又立了起来,继续读他的小说去了。翻过一页时,他从书后一瞟,正见到安迷修低头将那个号码存进手机里去。在他头顶,白灯一盏,高悬下照,灯光劈泄,如钉如柱。微尘浮游。他乱发蓬蓬,如野草横飞,又止而不动,一攒在此,颤颤而凝,似拢了一把火灰。两道粗眉皱着,背微曲着,不多动,如木塑,似泥雕,像集市上只半个巴掌大的糙糙土偶。一只苍蝇飞到了他鼻尖前去。安迷修挥了两下手,将它赶走。


他将视线收了回来。




安迷修买的洗衣液在第二天中午送来,同他买的牛奶、水果一道。百货铺的老板开着一辆老旧的、改修过多次的摩托车,拉着一个装了轮子的、足坐两人的小箱。上头放着各人所定的盐、牛奶、白糖、酒、胡椒粉。安迷修在那个半人高的小篱笆面前将东西接了进来,笑着对老板道谢。百货铺的老板冲他笑了笑,又对雷狮笑了笑。雷狮那时正坐在门廊上,两只脚裸裸地悬着,见他打招呼,也点了点头。安迷修拎着东西往屋里走。老板骑着车,又沿来时路走了。到转角处时,又回过头看了他一眼。


雷狮于是也瞄了他一眼,又看向远天处。他把两手压在大腿底下,将身子撑直了,一晃一晃地踢着沙玩。用脚趾踢进那层表沙里去。那是最软的一层,由太阳烤热了,像一种最佳的按摩。他将脚趾轻轻踢进去时,恰有一个小小的浅凹,恰恰吮住他的脚趾头。他让自己的脚搁了一会,又无聊起来。远天无云,好似一张曝光过了头的照片,蓝中泛白。


屋内传来声响。冰箱开合,拖鞋踏在地上。前门开了。安迷修走出来,身上的衣服被汗咬成了一张膜,咬出他一点肉的形体。一点形体,点线及面,欺负舒紧,扭转流淌,像一条缓缓的长河。又一点棕褐色的肤,由太阳锤锻生养而来的颜色。他用手背将各处汗揩去。雷狮看着他的肩,看见两块由伏案同农活得来的肌肉。那两处在干完活时,便总有些发僵。安迷修便总需要扭一扭肩颈各处,叫它们卡吧作响,拧出筋肉纵横的形来。他这会盯着它们,总觉得像树的节疤。安迷修低下身去拿墙角的草帽,一俯,一起,臂膀伏动。褐色如泥上,汗粼粼地淌开,那条缓缓的长河又缓开来,一涨,一舒。


太阳同白沙焙得他有些困。雷狮就着困意在门廊上躺了下。他想到那句诗。


“有一道水晶级的水流

它不知道自己为何唱着歌儿流动。”


为了什么?为什么……他想。然而安迷修却同水晶级无关。安迷修是一种由太阳锻出这人间的颜色,不同于那种泛白的昏昏之色,亦不同于口耳鼻舌中满的微黄色,那种稀粪般的颜色。他想到从前在大平原上,吹着口哨从他们家门前走过的那些男孩。他们的眼睛,他们塌塌的鼻,他们卷起的唇同淙淙的口哨,皆透亮着一种明黄的色彩。可还不是。安迷修像一种金亮,却兼着墙上老泥的土色,生息在一种哑人的白,同那微的黄中。


他闭上眼睛。那种微黄色渐渐发白,在他的眼皮后面,在他的口鼻同发肤之中,渐渐如一片叶焦枯的边缘。又再枯去,枯去,成为一捧浓郁的白。哑然的白,浓稠如茵,绵厚如毯,将他渗满。四肢灌满,灵魂凫起。


他也就入睡了。


很多个中午,或是下午,他都这样睡去。由枯黄漏入五感发肤,再被白光浸透。他能尝到它那种午后屋内的气味,夏天被闷得焦干的气味,扎进他鼻尖同舌底。他感觉白光已泡满他的皮肉。每一次他醒来,白色总还留在他喉咙里,又在他四肢同头脑中,余下一分子,永不退潮。每一次他入睡,它缓缓地将他裹住,隔阂到一汪微微的焕然中。他在知觉后面看见自己,看见那具在沙发上、地板上、床上或门廊上睡去的肉,四肢摊开,软发铺去。他又在知觉后面听见安迷修的响动。锄地、滴水、走动、用一个沾了小苏打的旧牙刷刷虫。恍恍地,隔了一层蒙蒙的白,听见这些响动,像见了鬼似的。再往后他便醒来,或是隐隐地失了感觉,只余一个魂灵漂浮。


每一回他醒来时,身上衣衫必已湿透,汗津津地粘在背上。他于是就换一件T恤,或干脆脱去上衣,裸裸地横在沙发上。再打量四周,一切都还无变化。除他睡去又醒来以外,无一个时间流淌的明证。一切光与影皆无改变。地上书页未曾由风翻动。窗上木棂多不出一块新鲜的、未干的鸟粪。他若仍攀着床架上未变的蜗牛壳、碎沙同皮屑看去,空中仍无一朵云。


没有风来吹动他的发,他也就又再躺下了。躺下,将汗湿的后脑勺悬到沙发外面,悬到阴影里,望着那个空空的无云,发呆。


而安迷修则总还在照料那块小田。锄地、滴水、走动、用一个沾了小苏打水的旧牙刷刷虫。


他照料那块小田分外尽心,照料那棵柠檬树也是。他费好大功夫才整出了那么一小片地方,用草扎出一小圈,又砌上砖头大的石,免得它被沙埋了去。沙漠里太贫瘠,他将地翻了好几回,也只翻出一点点微褐色的沙,翻不到泥。他只得自己买来一点黑土,一小包,和了野草烧成的灰,拌进地里去。他还用一个一升装的汽水瓶,发酵吃剩下的菜叶子同肉骨头,再埋进地里去。安迷修还曾试过劝雷狮将尿液用一个小盆接住,放到太阳底下去晒,留他作肥料用。这个提议除了一个无语的表情,什么也没争取到。他只能每天将淘米洗菜的水,都浇到地里去。久了以后,他也种出了一点东西来。几株矮矮的花生秧子,同几株西红柿,列在一小块地里。雷狮不太相信它们能结出什么好果来。沙漠本身即无什么脂肪,很难讨得什么出来。可安迷修仍旧每天打理着它们,堪称虔诚。他仍旧每天用一根旧水管在它们根处滴灌,用一柄旧牙刷沾上小苏打水,在小田里一步一蹲,又起,又蹲。后来他以为小苏打水的效果不太好,又特地买了廉价烟丝,用它们泡出来的水去刷虫。


日复一日。锄地、滴水、走动、用一个沾了烟丝水的旧牙刷刷虫。


有时候雷狮午睡醒来,往外一看,望见那些秧子。小小一株,细瘦的杆,卷着焦黄的叶片,静在近地处涵涵的热波中。近处伏着磊磊的石,远处是金黄绵延,同一幕永如此的蓝。他总觉得它们是死物,永远静默,永远蜷在涵涵的热气中。然而安迷修将它们当作一个神迹来照料,每日蹲上两三个小时,为它们在一片不足十步的地里,浇三两个小时的汗水。


他终于蹲累了时,就站起来活动筋骨,将肩背上的肉扭出声响来。又拄着锄把立定,休息一会。双手拄把,戴一顶草帽,将肩背挺直,微地低头。背后是那棵柠檬树。在沙漠里长不成样子的柠檬树,力挺而微曲,一竖颔首的枯,好似那一头稀疏的叶还有些重量。


末了他便又抡起锄头,一挥,一拔,银光上下翻飞。粟米般的金沙,在他身后静卧,漫漫无尽,莽莽无涯。雷狮眯起双眼,看着他在日影下立如一杆枯木,重复着手上动作。一挥,一拔,一挥,一拔。


他看久了,就总觉得安迷修像一截木,像一棵吐纳的树,那棵柠檬树。他站立的方式,他脊梁的弧度,他不作声的某种神态……雷狮说不清楚。但他这样想时,就感觉没那么无聊。有时候他看向远处的那个路口,希望那里出现点什么,稍微新鲜一下。那是一条小乡道的拐弯处,已被沙掩了一半。近旁处蓬蓬着一窝风滚草,张牙舞爪,攀着积沙。有一个掉了漆的红色路牌,歪在路旁。没有人知道这样的角落为什么有一个路牌。又有一个小小的土包,现出干裂的黄白色来,想来是由牛粪干成的。


他的想象终于在某个周六落了实。送牛奶的百货铺老板骑着他的自制货车,出现在道路的转角处。恰巧安迷修正在屋中看书,他便自己上去,从栅栏上方接过了牛奶。


“辛苦了。”他道。


惯常人家听到他这么说,总要愣一愣。他使用这种语句的方式太过于自然,甚至没有孩童故作成熟的那种生涩。可他的语气又不像任何一个成人,既无疏离礼貌之感,又无故作亲昵的做作,也不是为了场面的高声撑豪爽。他道出“辛苦了”,好似哼出三个音,吹一声口哨。


可这会送货老板却并不留意此事。他朝屋门看去,似有不安,说他有话要对安迷修说。


“知道了。”


他于是拎着牛奶回了屋去,告给安迷修有人找他。他们隔了栅栏低语时,雷狮便在门廊上坐了定,看他们说话。百货铺老板神色凝重,有些犹豫,似乎难于措辞。他捱低声音,同安迷修说了什么,又伸手拍拍他的肩,竭力显出安慰的意思来。眼一耷,眉头皱起,看来忠厚且心善。只是他看安迷修面色时,眼中总还闪着点好奇同羞惭。他们嗡嗡作响地聊着,不时声音忽响了一些,便立即转为窃窃的声响。同时那老板便向雷狮这瞄来,带着一种有所保留的体谅,看一眼又收回,好似他并不在场。或者说,百货店老板致力于让他不在场。隐隐传来三两字句,“布洛德”“牧师”同“孩子还在呢”。接着老板便要将食指放到唇上,“嘘——”。安迷修则摇摇头,叹一口轻不可闻的气,看着老板划十字。“阿门”。


“阿门。”他们的聊天也以阿门结束。百货铺老板画了个十字,同安迷修一道低下头,默立了一会,便告了辞。安迷修同他告了别,便也转过身来,朝屋内走。


雷狮一道进了屋。


“布洛德出什么事了?”


“不是。”安迷修坐到灯下,把手握到了一起。“不是布洛德太太。”


雷狮于是猜了个八成。他在安迷修对面坐下。


“是她吗?”


安迷修点了点头。


雷狮这才看清他的神色。安迷修的眉并不皱起,只是沉着,像两片吃水深了的舟。他抬起头,两手握着,同雷狮对视。


“莱莉她去世了。”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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